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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网·面孔丨风过麓山 “继善”开来

来源:红网 时间:2025-07-07 17:41:5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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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网时刻新闻记者 谭苏昕 摄影 朱丽萍 设计 谭文平 长沙报道

“八月秋高风怒号,卷我屋上三重茅......安得广厦千万间,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!风雨不动安如山。呜呼!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,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!”

7月3日上午,中南大学地学楼二楼,中国工程院院士何继善念起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》。

个中情怀,恰如他办公室内所挂楹联——陋室心怀家国事,寒窗苦读圣贤书。这是由他亲笔所书。

今年“七一”当天,91岁的何继善签下捐赠协议,将其所持价值3775万元的湖南继善高科技有限公司的全部股权,无偿赠予中南大学。

栖身“陋室”,捐出“广厦”,千古的诗变成了眼前的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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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工程院院士何继善接受红网时刻新闻记者专访。

“我来时一无所有”

“65年前,我从灵官渡挑着一副担子到中南矿冶学院,一头书卷,一头棉被。”

这场采访从何老回忆1960年进校的那一刻开始,“主要是兴奋,也有点害怕。新中国成立前,我连高中都读不起,现在竟站在大学讲台上。教书是一件很神圣的事。”

很快聊到了2002年发起成立继善高科的那一刻,何老笑了,“当时学校号召教授们参与,领导说‘继善’这名字好,公司手续办得也快,一天就全搞定了。”

当时,他有两个朴素愿望:把论文变成生产力,用利润资助寒门学子。这两个愿望,后来都实现了。

“我来时一无所有,是中南大学这块热土培养了我,我期待着这里培养更多人。”他希望继善高科能在中南大学管理下发挥长远效益,更好地支持教育事业发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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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继善仔细端详老照片。

走在工作多年的校园里,走在生活多年的长沙街巷上,走在天南海北的科研考察路上,何继善觉得自己只是一位“平凡的老者”。

他仍记得许多老地方。

“以前长沙街上小车少,公交车也没几趟。从河东到河西特别麻烦,得坐两趟小木船,买两张票。”秋冬水浅,何继善就踩着石头过河,能省下一张船票钱。

“过一趟河,经常要花几个小时。”何继善回忆,“有时候要出差,我们就提前一晚过河,在五一广场北角的学校办事处住一晚,才能赶上第二天清晨的火车。”

当年缩衣节食的小伙子,如今已是“给地球号脉”的大先生。

但那根初来时的扁担仿佛还在。一头挑着“广厦千万间”的家国梦,一头载着“寒士俱欢颜”的仁者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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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地学楼”三字是何继善亲笔设计的。

“知识改了我的命运”

“在地球物理学界,既懂方法原理,又懂研制仪器的,世界上仅有两人,中国的何继善是其中之一。”国际著名地球物理学权威弗兰克·莫里森如此评价。

而这束光,是从山村、战火与矿洞的幽暗深处炼成的。

1934年,何继善出生在浏阳大围山脚下。6岁那年,他跟着父母躲避日军侵华战火,“往山沟里钻才活得成”,几经辗转,最终全家在永州新田安顿下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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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年何继善(右上)与家人合影。(资料图)

1950年,何继善在长沙上了一学期中学,又因家庭拮据而被迫辍学。之后,他参加中南有色化验班的学习,被分配到家乡附近的湘东钨矿干了4年矿砂化验员。亲身体验爬坑道取砂样后,他立志要寻找一条勘探地下宝藏的新路子。

1954年,“一五计划”如火如荼进行时,何继善发表人生首篇论文《改进启普式气体装置》,以矿工身份用“土法子”点亮了科技火花。

“连实验瓶都是捡来的。”他回忆起的那段“草根科研”历程,正是新中国工业白手起家的缩影。

1956年,党中央“向科学进军”的号召如春雷激荡,没有完整接受过中小学教育的何继善,以同等学力身份考入长春地质学院金属物探专业。四年后毕业,他重返家乡,到中南矿冶学院(现中南大学)地质系任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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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继善介绍2018年度国家技术发明奖一等奖项目。

从矿工变成大学生,再到大学老师,他没有忘记曾在矿坑里立下的志向。

20世纪七八十年代,我国矿产勘探使用的多是进口或国内仿制的变频仪。设备笨重,操作也费劲,进山区还要用马车拉。

“光仿制没出路。”为了探索地球勘探的新理论、新技术,何继善趴在深山里做实验,坐在田埂上搞研究。

没钱,怎么办?他变卖衣物换电子元件。为了实地测试,他带着学生们几乎跑遍了我国不同矿种的矿山。

功夫不负有心人,1986年,他携“双频激电法”在国际上首次亮相,引起了世界地球物理学界的轰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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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继善为数百名学生量身创作了嵌名书法作品。

“笔杆腰杆都要硬”

窗外还墨黑一片,中南大学家属区一扇窗的灯,准时亮了。

何老起身,洗漱,铺纸,研墨。凌晨四点半到六点,这是属于他的“晨课”时间。

笔尖饱蘸浓墨,悬腕,凝神。“春江潮水连海平,海上明月共潮生......”一首描摹天地浩渺、人生代序的《春江花月夜》,随着渐明的天色徐徐展开。

“写写字,给脑子松松绑,也当活动筋骨了。”谁能想到,这位“理工男”还写得一手遒劲的好字?

采访当天,何继善院士“忠昭日月 气壮河山”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八十周年书法作品展恰好在长沙展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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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继善院士“忠昭日月 气壮河山”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八十周年书法作品展。(张紫越/摄)

亲身经历了战争年代的何老,把感受一笔一划写进了字里。“做豪迈的中国人”“视死如归本革命军人应有精神”……他还特意带来一本新出版的作品集,一页页翻书介绍。

“科技不是无根的浮萍。”何继善认为,一个国家和民族的科技力量,与其传统文化和精神特征相互塑造、共同演进。

所以,他常告诉学生们,不管搞哪个学科都得有点文化底子,“能让生活更丰富,看事情也更透亮。”他还发现,“有的理工科学生考不好,问题出在语文上。题目没看懂,答案自然跑偏。”

这也是他分享给学生们的真心话:有点专长,有些爱好,还要博学,文理都懂,活着更有意思。

“The most difficult thing is to know yourself.”

何老爱听家乡花鼓戏,兴致来了也能唱几句,英文更是说和写得都流利自然,采访中信手拈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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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奋战守孤城,视死如归,是革命军人本色”

“我家在江南,门前的小河绕着青山。在那繁华绿叶的村庄,我懂得怎样笑,怎样歌唱。”等聊到浏阳老家时,他又哼起《江南之恋》的调子。

“最爱手里这杆笔,一直陪着我走到今天。日子苦的时候,它让我心定;搞科研时,它给我的那份人文底子,也帮了大忙。”

这位风度翩翩的老先生,字里行间透着一股硬气。

迎着大太阳,何老慢慢走在香樟树下,昔日挑担青年已成耄耋老者。

他没有拄拐杖,地学楼也没有电梯。去年,他上楼梯时还坚决摆手,不让助手搀扶。

比起他手里那支笔,他的身子骨,似乎更硬朗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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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老在教学楼下晒太阳。

“我还能干,为什么不干?”

改革春风里的1978年,全国科学大会,湖南代表团从北京捧回了一张无人认领的奖状,成果为“电阻率法勘探干扰异常消除方法的研究”。

经查证,这张奖状属于当时名不见经传的何继善。他用一台手摇计算机,硬是摇出了一条中国人自己的勘探路。

30年后,还是北京,何继善从国家科学技术奖励大会上亲自捧回了2018年度国家技术发明奖一等奖证书,这是该领域的首个国家技术发明奖一等奖。

拿大奖,高兴吗?何继善的回答是:“早日看到更好的技术超越它,更能让我高兴。”

他说,任何科研成果都有时代局限性,再大的奖也只是路上的里程碑。科技创新永无止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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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老背着双肩包走进办公室。

那么,“何院士,您服老吗?”

何老坦然,“到了我这个年纪,这些东西都想通了。可能哪一天就倒下了,人家劝我,少干点吧,做这么多干嘛?”

话音刚落,他又反问一句,“我还能干,为什么不干呢?”

执教一甲子,门下上百名博士硕士,何老觉得,教书育人是一辈子的事业。

如今,他成了一座行走的“科普灯塔”,一场场科普报告从三湘四水涌向全国。助手透露,没帮何老做过PPT,每一份讲稿都是何老亲手打磨的。

“同学们,要尊重前辈,更要超越前辈。长江后浪推前浪,社会才能奔腾向前。”这是何老做科普时常挂在嘴边的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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医生给何老检查身体。

岳麓风骨,湘水长歌。

采访尾声,医生过来量体温,才知何老昨夜感冒了。“他执意守约过来,说答应了就要做到。”助手低声解释,“他一直这么倔。”

医生开好药离开,何老也收拾好双肩包起身。为方便模拟小型实验,他去年将住处的一间卧室改成了办公室。

“真正的实验室是在广袤的大地。”何老接起电话确认,明早就要赶飞机,去三峡考察。

这位曾经挑扁担的青年、如今背双肩包的老人,仍想为山河负重前行。